四川多年不遇雪。前几天下了一场大雪，一早起来见窗外白雪皑皑。我立刻激动地给姐姐打电话，问她天马有没有下雪。姐姐也有点小激动，她连声说：“下了下了，地上堆起了好厚一层，我正在路上，去天马场买炭！”听到“买炭”二字，我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因为，我想起了昔日去老灌县大市场卖炭的点点滴滴。
那是一个下雪天的早上，二姐将我从温暖的被窝里拉起，她急急地对我说：“幺妹，赶紧起来。今天下大雪，我们各人背一背焦炭花儿去灌县卖。”
二姐没读过书，却很能干。她在生产队劳动，为家里挣工分，只要下大雨队里放假，她就去山上打竹笋卖，或去焦炭窑子旁边的荒坡上捡焦炭花儿卖。星期天，我经常跟她一起去捡焦炭花儿。
所谓的焦炭，就是用上好的细煤放在焦炭窑里烧一个月，通过高温把煤中的苯、萘、煤、焦油等提炼出去，剩下的就是白白的焦炭。焦炭花儿就是煤灰里面藏着的小块焦炭，焦炭花儿用来烧炉子最好不过了，没有异味、没有烟子，又吊炉。烧过一次后，就变成二煤炭，同样可以烧，只不过火没那么旺。
我的故乡麻溪山里太穷了，没啥特产，就是煤炭多。大大小小几十个煤窑，遇到下雪天，煤炭就会卖个好价钱。
我和二姐赶班车在太平街车站下车，直接就去了蒲柏桥。我们一大一小两只背篼杵在水泥桥栏杆上，半天也无人问津。于是，二姐从打着补丁的包里掏出一个篾条圈圈，插在我的背篼上。她说：“插着圈圈别人才知道煤炭花儿是卖的。你在这里卖，我去华光寺菜市场卖。”
看着二姐背着一大背篼煤炭花儿，足足有我的两倍之多，一冒一冒地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我一个人像木雕似地站在冰天雪地里，有点后悔。过路的人踩着积雪，咯吱咯吱地走过，无人问一句焦炭多少钱一斤。看着来来往往、穿红戴绿的人们匆匆走过，我心里越来越感觉寒冷。在乡下，我可是戳烂天不补的“猴女子”啊，进了城，却被拘束成了“猴小鬼”。我依着桥栏杆，想鼓起勇气大声吼一嗓子：“有没有人买焦炭？卖焦炭哟！”可是，我终于还是把提到嗓子眼的声音咽了下去，因为，除了寒冷之外，我心里还有点自卑。
冬天的太阳升得很迟，但太阳终归是太阳，阳光照在我脸上，多少有一丝暖意。我的影子印在满是脚印的地上，显得那么孤独。这时，一个穿着皮夹克、瘦巴巴的中年男人拎着个鸟笼走到我的小背篼前，脖子伸到背篼上看了看说：“小女子，你这焦炭是卖的嗦？咋个卖呢？”
“给三元钱吧。”我嗫嚅道。
“呵呵，就你这个二煤炭，也值三元？给你一元钱，要卖就背起跟我走，不卖就算了。”
我心想，来去的车费都要一元钱，再说这也不是二煤炭呀？这个价格我坚决不卖。我朝他摇摇头，没吭声。
那人走了，我心里又开始后悔起来：如果卖不掉，下午还得背回去，还不如一元钱卖了。唉……起风了，我站在雪地里哈着粗气，搓手，跺脚。
看看自己裂开的双手和一身补丁重补丁的衣服，再看看那些穿着长长短短呢子大衣的女孩。我这个小“乡巴佬”站在人流中格外显眼，我的自卑心愈来愈重。我的脸发红、发烫，巴不得地上有条缝缝就一头扎进去。
突然，从背后传来一个急切又兴奋的声音：“春红，快跟我走。我那背篼卖了八元钱，那个孃孃说还要一背。”是二姐！这声音，我太熟悉了，在这个时候听到姐姐的声音，仿佛比太阳还要温暖。二姐背着空空的大背篼，一拐一滑地回来了，忽散忽聚的雪花像蝴蝶一样落在她的身上。
哇，八元啊！可以买一双真皮皮鞋啦！二姐让我背她的空背篼，她背着我的炭，轻飘飘地就走到了华光寺菜市场。穿过卖猪肉的摊位，再走过卖叶子烟的摊贩，就到了一个茶铺子门前。一个胖墩墩的孃孃正在门前的炉子上烧水，见二姐背着煤炭花儿走过来，她伸手就帮姐姐把背篼接下来，倒在一个大筐里。
“哟，这么重的一背炭，小女子能干，给三元钱行不？”
“孃孃，你说了算。”
我听给三元钱，觉得价钱合适。二姐的卖八元是因为她的背篼大，我三背焦炭花只能抵她一背。
胖孃孃从天蓝色的围腰包里掏出三元钱递给姐姐。
姐姐把钱给我揣包包里，我那一刻的心情，犹如庄稼人久旱逢雨，又如渔人在大雾中望见灯塔，心里那股子乐劲儿呀，真的是无法形容。我背起空背篼拔腿就想跑，但胖孃孃一把拉住姐姐说：“烤哈火再走嘛，这下雪天，人亲莫如火亲。”胖孃孃说起烤火，我才发觉脚趾头都快冻成木爪了。
胖孃孃端出两碗热气腾腾的醪糟蛋说：“快些趁热吃。下次来卖焦炭花儿，直接给我背来就是。”
醪糟蛋我们平时可是吃不到的，那是过年时煮给贵客吃的。然而，胖孃孃却送我们一人一大碗甜蜜蜜、香喷喷、热乎乎的黄糖醪糟蛋！就像随手送给别人两把瓜子一样不以为意。我端着碗，一气喝下去，顷刻间全身暖和起来。我感激地望了一眼胖孃孃，她正笑呵呵地看着我们。我们道谢之后有些不舍地离开茶铺子，一步一回头，直到胖孃孃和她的茶铺子再也看不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