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俗通》里,李冰斗牛,《成都记》里,李冰戮蛟,这些都不是一个凡人所能办到的事情。道理明摆着的,哪怕人再壮健,也斗不过神啊。所以,斗牛戮蛟的李冰也就早已不是《史记》中的“蜀守冰”了,他被赋予了神性,蜕变成了“神人”。这跟大禹极为相像,大禹也以治水闻名,也有一个从人到神的演变过程。
人事有相似之处,从人事变形而来的神话传说若有雷同,当然也在所难免。这里面不一定就是谁在剿袭谁,正所谓: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往古来今,概莫能外。钱锺书先生很早便敏锐地指出,唐宋时期很多蛇斗、龙斗的故事,都跟《风俗通》里记载的李冰斗牛传说有着不少类似的地方。
李冰斗江神与波斯雨神战旱魃
当代学者刘宗迪教授认为:李冰戮蛟的故事,在情节上与拜火教圣书《阿维斯陀》中所载波斯雨神蒂什塔尔大战旱魃的神话如出一辙。
威严的蒂什塔尔化作一匹金耳朵的白骏马,戴着镶金辔头,降落到法拉赫·卡尔特河。但见旱魃阿普什摇身变成一匹秃耳朵、秃颈、秃尾巴的黑秃马,一匹狰狞可怖的黑秃马,迎上前来。蒂什塔尔与旱魃阿普什展开搏斗,双方鏖战三天三夜。阿普什一时得手,击败了蒂什塔尔。
蒂什塔尔战败后,向造物主阿胡拉·马兹达哭诉,称如果自己不能打败旱魃,江河将会断流,草木将会枯萎,人间将会蒙受耻辱和灾难。他呼吁人们向他献祭,帮他补充力量:“假如人们在祈祷中提到我的名字,对我加以称颂,如同呼唤和赞美其他神祇一样,那我就将获得十匹马、十只骆驼、十头牛、十座山和十条适于航行的大河之力。”
阿胡拉·马兹达听到了他的吁求,号召人们向蒂什塔尔献上祭品。于是,蒂什塔尔恢复元气,重新变成金耳朵的白色骏马,披挂上阵,又与旱魃阿普什大战三天三夜,终于赶走了旱魃,大地重新恢复生机:“大地呀!喜笑颜开吧!各地的江河之水畅通无阻,把大粒种子送往农田,把小粒种子送往牧场,一直流向世界的四面八方。”
波斯雨神大战旱魃,初战告败,得到人们献给他的祭品补充了力量,二度开战,才打败旱魃;《成都记》中的李冰斩蛟之战,也是初战失利,李冰浮出水面,请求人们助战,再次潜水屠蛟,才最终获胜。二者都是在江河之内,翻江倒海,大战两回合,方分胜负;波斯雨神化为白马,李冰则化为身系白练的牛;蒂什塔尔的对手是旱魃,李冰的对手是水怪,恰好相反,但蒂什塔尔驱逐旱魃,李冰斩蛟,目的都是为了让江河安流,浇灌大地;波斯干旱少雨,故人们视旱魃为恶魔,川蜀江河纵横,故人们视水怪为灾星。人物设定虽异,故事的结构却若合符节。
有两个清代四川的例子,似可佐证刘说。其一在大邑,六月二十四日祭川主;如遇岁旱,则共迎川主以祈雨,应则演剧酬神,谓之“雨神”。其二在涪陵,六月二十四日祭川主李冰,每遇旱年,祷雨立应。如此看来,李冰竟是正儿八经的中国雨神了。
宋代的李冰形象
北宋咸平至嘉祐年间(998-1061),李冰故事里多了些悲壮的色彩:“冰身与水怪斗,斗不胜,死。自是江无暴流,蛟蜃怖藏,人恬以生。”水怪还是蛟蜃之类,但李冰却战败身亡。这是成都知府宋祁的记载。李冰既死,自然会有墓祠,宋祁参与编撰的《新唐书》便称什邡“有李冰祠山”。(据明人曹学佺说:“上有升仙台,为李冰飞升之所。”)
元丰年间(1078-1085),又冒出来一个李二郎。“元丰时,国城之西,民立灌口二郎神祠,云神永康导江县广济王子。王即秦李冰也。”这句话译为白话文即:宋神宗时期,在首都东京(今河南开封)城西、万胜门外一里许,人民建了一座灌口二郎神祠。这个二郎神,说是永康导江县(今都江堰市)广济王李冰的儿子。
后来,皇帝为二郎神祠赐名为“神保观”,于是李二郎又被称为“神保观神”。每年六月二十四日,据说是他的生辰,这一天神保观香火最为鼎盛,各种百戏杂耍,自晓至暮,轮番登场。
在他的成名地灌口(今都江堰市),祭祀规模自然有增无减。正如朱熹(1130-1200)所说:“蜀中灌口二郎庙,当初是李冰因开离堆有功立庙,今来现许多灵怪,乃是他第二儿子出来。初间封为王,后来徽宗好道,谓他是甚么真君,遂改封为真君。……今逐年人户赛祭,杀数万来头羊,庙前积骨如山,州府亦得此一项税钱。”
在成都当过官的范成大(1126-1193),写有一首《离堆行》,证实了朱熹的话。诗云:“残山狠石双虎卧,斧迹鳞皴中凿破。潭渊油油无敢唾,下有猛龙跧铁锁。自从分流注石门,西州粳稻如黄云。刲羊五万大作社,春秋伐鼓苍烟根。我昔官称劝农使,年年来激西江水。成都火米不论钱,丝管相随看蚕市。款门得得酹清尊,椒浆桂酒删膻荤。妄欲一语神岂闻,更愿爱羊如爱人。”
诗前有一序言,曰:“沿江有两崖中断,相传秦李太守凿此以分江水。又传李锁孽龙于潭中,今有伏龙观在潭上。蜀旱,支江水涸,即遣官致祭,壅都江水以自足,谓之摄水,无不应。民祭赛者率以羊,岁杀四五万计。”两崖中断之处,即今玉垒山与离堆之间的宝瓶口。宝瓶口旁边有潭,潭上有观,均以“伏龙”为名。相传李冰曾“锁孽龙于离堆之下”、寒潭之中,所以叫“伏龙”。
杀羊而祭的详情,范成大在《吴船录》一书中有所交代:“李太守疏江驱龙,有大功于西蜀。祠祭甚盛,岁刲羊五万,民买一羊将以祭,而偶产羔者,亦不敢留,并驱以享。庙前屠户数十百家,永康郡计至专仰羊税,甚矣其杀也。”驱龙一词,可以远远呼应《风俗通》《成都记》里的故事情节,而锁龙应该是宋代的衍生版本。庙当时叫“崇德庙”,即今二王庙之前身。每逢六月二十四日,民众每人都要买一只羊带到庙里献祭。即便是小羊羔,也不能幸免。庙前有几十上百家屠户,杀羊积骨,累累如山。当地政府从中征税,一度成了主要的财政收入。
要特别点明的是,杀羊祭祀的对象,范成大说是李冰,朱熹说是二郎神,现在二王庙道家于农历六月二十四日要隆重庆祝“清源妙道真君诞辰”,指的也是二郎神。但民间不懂什么“清源妙道真君诞辰”,一般都说成是李冰生日。看来,李冰与二郎神,南宋时就已开始混淆了。
孽龙望娘
及至清代,伏龙的不再只是李冰一人。
杨潮观《灌口二郎初显圣》杂剧写李冰开凿离堆,凿坏了龙窟,“那龙婆母子都变化人身”,出来寻仇,与李冰厮杀。那龙婆母子“角尖上挂的是碧绡”,而李冰“头盔上挂的是红绡”。李冰寡不敌众,便请儿子二郎救护。二郎“截杀放弹纵鹰犬”,终于擒获了有风雨雷电相助的二龙,将龙母“锁在离堆下面,要他约勒江波,深无至肩,浅无至足”,又把龙子装在宝瓶口内,“着他守定水门,一吞一吐”,“灌注农田,使千里荒芜变成沃野,永为天府之土”。
在袁枚《随园随笔》的引文内,李冰请儿子的方式则是托梦:“冰为郡守,化牛形入水戮蛟,斗不胜,见梦于其子,子乃入水助父杀蛟。”
在李调元的《井蛙杂记》中,李冰锁孽龙又演变成了二郎锁孽龙:“离堆上有伏龙观,下有深潭,传闻二郎锁孽龙于其中。霜降水落,或时见其锁。”
稍后,望娘滩的传说开始流传,李冰、二郎父子还是一起上阵,但孽龙却成了主角。清末无垢道人的小说《八仙得道传》第二回“两点龙泪洒成望娘滩”一节略有提及,完整的故事则首载于民国林铭均《四川治水者与水神》一文。
灌县昔有一孝子,家贫,刈草以奉其母。天悯其孝,赐以茂草一丛,日刈复生。异之,掘其地,得大珠一,藏米椟中。翌日启视,米已盈椟。置诸钱柜,钱亦满箱。家因以富。邻里异之,探得其故,求观此珠,而群起夺之。其人大窘,乃纳诸口中。珠滚入腹,渴极求饮,尽其缸水,犹觉未足,遂就饮于江。母追之,见已化为龙,仅一足犹未变化。母就执之,恸且恨曰:“汝孽龙也!”于是兴波作浪,随江而去。然犹频频回首望母,回望处辄成大滩,故有“二十四望娘滩”之名也。龙因痛恶乡人之相逼也,乃兴水患以为报复。其后李冰降伏此龙,遂与龙斗,其子二郎佐之。龙不胜,化为人形遁去。有王婆者,观音菩萨之幻形也,助冰擒此孽龙,设面店于路旁。龙饥往食,面化为铁锁,乃将龙锁系于深潭铁桩之上,故今庙名曰“伏龙观”。
二郎辅佐李冰斗龙,显然是从《风俗通》《成都记》里下属助力李冰的情节一脉相承而来。由此似乎可以推断,李二郎其实就是李冰属下(《风俗通》谓之“官属”或“主簿”,《成都记》谓之“卒之勇者”或“武士”)的化身。(下)
(林赶秋 文/朱容 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