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江堰古城区,有一条人工开凿的河,因两岸广植杨柳,得名“杨柳河”。千百年来,水在这里饱历过沧桑,树在两岸静观过变迁。光阴荏苒,河与树已构成了一道景,岁月枯荣,树与河又承载起一段情,居民时在此聚会,游客常到此驻足。
“五九六九沿河看柳”。每逢春之将至的日子,在都江堰城里觅春,最近便的去处就是杨柳河。辛丑年的初春,从立春到春节假期,正好是数到“五九”“六九”的时候,天公一反常态,圈禁起浓雾和冷雨,沐浴着暖阳与和风,每天都来摩挲万物、沐浴生灵,让它们迸发出积蓄了一冬的能量,扬厉铺张地渲染着春的讯息。不用柳芽报春,不再转承过度,田野乡村争逸竞秀,转瞬之间,千般袅娜,万般旖旎,让觅春的人们漠视了未匀鹅黄钟情起红情绿意来。
从天到地妆扮的春色与朝往暮归踏春的人流,有如吴惟信在《苏堤清明即事》中描写的那样,明丽而热烈。想着“游子寻春半出城”,多是冲着“姹紫嫣红”,眼见“万株杨柳属流莺”,已不在意“丝情絮意”,心中生出愁绪来,“卷帘尽放春愁去”,转到了杨柳河边。
从宣化门入城到杨柳河,最显眼的景致是幸福舞台。这个参照旧时勾栏瓦舍范式打造的所在,既是对杨柳河黄金分割的节点,又是古城主干道的气眼,疏密横斜的道路水网织出的空坝,在杨柳、梧桐的环视下 ,成了古城最能集聚人气的地方。虽然舞台上鲜有表演,但是凝视于它,又仿佛能感受到古今浮云、风雨沧桑,顺着那个叫三泊洞的取水口的方向,很容易把人的思绪引向秦堰汉关。
关于都江堰的记述,盈框累箧,常精炼为“始于禹、继于鳖、成于冰、兴于后”。“成于冰”都耳熟能详,“兴于后”则未必了然。从两汉三国南北朝到隋唐两宋元明清,在两千多年的“促兴”进程中,是先贤法天行化、志士苦营世业、民众劳筋苦骨,才守住了“成”之伟业,又续就了“兴”之辉煌。“岁月不居、时节如流”。每有往事随光阴被淡忘,便有嗟叹触境遇而萌生。就像今天觅春的人们钟情于“红情绿意”本无可厚非,可无视了“丝情絮意”,会让人耽心古城的底色被湮没、深长的记忆被割断一样。岁月往复、世纪更迭,曾经辉映在都江堰历史星空中的往事陈迹已难以寻觅,惟眼前的河流与树木触手可及。脚下的杨柳河,水很浅却深不可测、沟很短却绵延不绝,婉约时风定无波、豪放时风生水起。岸边的杨柳树,丝很柔却弄碧绊人、枝很弱却禁风抗雪,平静时风流蕴籍、热烈时风情万种。或许去溯源一条河、回眸一段事,即使是盈掬测海,还可能在“兴于后”的梳爬中窥见一斑,少一些对世事的唏嘘、感慨。
溯源那条名叫杨柳的河,既是壕、又是堰、更是岁月。西汉文翁应该是“兴于后”的第一人。在他率蜀期间,兴学化民,兴修水利,其中有一项很瞩目的工程,就是从内江开渠引水灌溉北部山区。于是有一说,杨柳河就是此间辟出的时深丈二宽二丈的壕,引入内江水,成为护城河。不过有一点没争议,文翁“穿湔灌繁”,在三泊洞取水,倒是方便了杨柳河的开凿。唐宋以远,灌县无城,缘山傍水、巨木为栅,杨柳河护城一护就是近千年。(宋)元祐以降,人丁兴旺、城郭渐扩。到明洪武期间,商贸繁荣、城界扩大、始筑城垣。再到明弘治中期,胡光砌城、城分四门,都邑之中,杨柳河已不复护城,成了一条溪,融入到平民百姓的生活、休憩与祭祀中。过了数百年,它又成了堰。1942年,在本土水利专家官兴文的主持下,以杨柳河为上段修建导江堰,历时5年,延展十余公里,环绕城北山麓,灌溉了数千亩“望天田”。今天,随着旅游业的兴起,杨柳河已在架架水车、座座拱桥、梯梯石阶、尊尊雕像的点缀下,涵纳云影天光、交融人文情怀,成了岁月的脉络、古城的符号。
回眸那些装扮河岸的柳,既是树、又是防、更是沧桑。杨柳河边的柳,是在宋代元祐年间才开始大规模种植的。据载,时年永康军判官刘随为完善城防、减轻民赋,率城百姓“环植杨柳数十万株、使相连属、以为界线”,“贤官厚惠费人思,遍插河柳十万枝。春瘦沿街三月柳,魂销秋水一囊诗。”就是后人对这段往事的记述。原本杨柳为河命了名、为城设了防,就该与河流一道,把风月和丽日邀约到一起,把兴盛与恬适聚拢到一处,在潺潺流水、悠悠水车,青青苔藓、浅浅蹄印,飘飘柳枝、款款佳丽,斑斑墙垣、黢黢屋梁,窝窝雀巢、啁啁鸟鸣,汪汪犬吠、袅袅炊烟的景象中与这里的人们经年累月地共度春秋。可能是元军三破成都,永康、导江、青城一军两县仅余八百余户的屠戮太过凄惨,也可能是明末战乱,张献忠剿川,县城十室九空的清剿惨绝人寰,又可能是杨柳没有了实用功能人们不愿再为之付出代代的辛劳,今天伫立在杨柳河边既不见绿色屏障的壮阔,又难觅轻柔婀娜的气象。残存的杨柳,年迈的、因鸟衔风吹无奈地与寄生物偏利共生;幼小的、为雨露阳光被迫地与入侵者拼命抗争,已看不见记载中的景,又寻不到承载过的情,难怪寻春的人们都奔向了城外。
在岁月的变迁中,有些景致不可能再现,也没必要再现了。但有一些景致“它是往昔的迹象、当代的鉴戒、后世的教训”却需要保藏。杨柳河与岸边柳,千百年来历经开凿与培植,承载着世事情怀,维系着精神寄托,也应当被珍视。“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天地很大、我们很小,历史永恒、过客匆匆。“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想着后来的人们站在杨柳河边与树对视、与水对话,触景时可能的感慨,兴怀时可能的嗟悼,倒不如在欷歔过往云烟、模糊印记的时候,作一些护景续情的尝试,把为柳树补个植、梳个妆、起个名当着今天为延续昨天,开启明天应尽的一项义务。
补植,是为了让她像幸福路的梧桐、胥家路的水杉、都江堰大道的银杏,各美其美、美美与共。梳妆,是为了让她不负盛名,百面殊同、多姿多彩。起名,是为了让她像柳州的柳公柳、苏州的欧公柳、伊犁的左公柳那样,一唤其名,就有历史可追溯,就有故事去讲述,就有文化要传承。“文公柳”有说法,“刘公柳”有道理,但我特别希望大家都把它叫做“官公柳”。官兴文在“促兴”过程中不仅有导堰之功,更在岁修都江堰时有卓越贡献,作为本土堰功理应与铸青铜像于古堰景区供人瞻仰追思的十二位堰功一样受人缅怀膜拜,以他来为栉风沐雨的杨柳命名,更容易讲出历史的厚重,讲出故事的情感,讲出文化的自信,激励后人把“兴于后”提升到一个新的水平,把“水文明”延续到一个新的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