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成为伟大的史学家之前,年轻的司马迁已经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旅行家了。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对多数人来讲,都是终其一生的追求,但司马迁在二十六岁时接受父亲遗命开始筹备写作《史记》之前就已基本完成。在《太史公自序》中,他有这样一段文字凝练而内涵丰腴的自传:“年十岁则诵古文。二十而南游江、淮,上会稽,探禹穴,闚九疑,浮于沅、湘;北涉汶、泗,讲业齐、鲁之都,观孔子之遗风,乡射邹、峄,戹困鄱、薛、彭城,过梁、楚以归。于是迁仕为郎中,奉使西征巴、蜀以南,南略邛、笮、昆明,还报命。”
关于这场弱冠之年启程的、足迹遍布“东南和中原的大旅行”,李长之先生《司马迁之人格与风格》一书的第四章第二节已有详述,兹不赘。围绕本文主题,我们只来说说司马迁担任郎中一职之后,他的那次西南之行,尤其是奉使征蜀的一些细节。
元鼎六年(公元前111年),二十五岁的司马迁(我赞成李长之的看法:司马迁生于公元前135年)奉汉武帝之命出使巴、蜀、滇,这是汉朝经营西南夷大政的重要一环。此前,郎中将唐蒙为了修通“西南夷道”劳师动众,引起了“巴蜀民大惊恐”,眼看就要哗变,蜀郡成都人司马相如受命前往,好一番书面晓谕、口头安抚,才算稳定下来。同时,邛、笮(今四川西昌、汉源一带)等地的首领也归顺了汉朝。十九年后,司马迁比他的前辈们走得更远了,不但到了巴蜀以南,而且还抵达了滇中腹地——昆明(比现在的昆明范围大)。这一年,汉朝设立了牂柯、越巂、沈黎、文山、武都五郡。至此,“西南的经营才算是更具体化,真正告了一个段落。司马迁这一次的收获,除在国家方面不言外,在文学上乃是《西南夷列传》那篇很有韵致的地理文之产生。后来柳宗元的《游黄溪记》和《袁家渴记》就都是模拟这篇《西南夷列传》的。”
在蜀中,司马迁应该还望见了绵绵“汶山”(即岷山),及“汶山之下”的千里“沃野”,即今之成都平原。后来,他追忆道:“巴蜀亦沃野,地饶卮、姜、丹沙、石、铜、铁、竹木之器”;不啻此也,沃野之上还长着一种芋头,其大无朋,像蹲着的猫头鹰,名叫“蹲鸱”,到了凶荒之年,光凭此物就能至死不饿肚子,司马迁大概也是有所目睹的。关于这种大芋头,后世还有民谣这样吟唱:“大饥不饥,蜀有蹲鸱。大旱不乱,蜀有广汉(民国《灌志文征》卷十四,注曰:“四句见古碑”)。”前两句完全可以视为是对《史记·货殖列传》“吾闻汶山之下,沃野,下有蹲鸱,至死不饥”云云的化用。《史记正义》引《华阳国志》曰:“汶山郡都安县有大芋,如蹲鸱也。”都安县治所在今都江堰市范围内。如此看来,曾经名扬赵国(战国七雄之一)的蹲鸱,竟是古代都江堰市的名优特产。
最值得一提的是,司马迁还是史上第一个游历、考察、记录都江堰水利工程的名人。他在《史记·河渠书》里曾高屋建瓴地写道:自从大禹治水之后,“荥阳下引河东南为鸿沟,以通宋、郑、陈、蔡、曹、卫,与济、汝、淮、泗会。于楚,西方则通渠汉水、云梦之野,东方则通鸿沟江、淮之间。于吴,则通渠三江、五湖。于齐,则通菑、济之间。于蜀,蜀守冰凿离碓,辟沫水之害,穿二江成都之中。此渠皆可行舟,有余则用溉浸,百姓飨其利。至于所过,往往引其水益用溉田畴之渠,以万亿计,然莫足数也。”离碓,指的便是当时整个的都江堰水利枢纽,它的创始人是战国秦时的蜀郡太守李冰。司马迁认为,它的功能主要有这么三项:避免水灾,通航行舟,灌溉田地。
在《河渠书》的结尾部分,司马迁回忆说:“余南登庐山,观禹疏九江,遂至于会稽太湟,上姑苏,望五湖;东闚洛汭、大邳,迎河,行淮、泗、济、漯洛渠;西瞻蜀之岷山及离碓;北自龙门至于朔方。曰:甚哉,水之为利害也! ”这回,他则将都江堰进行了更准确的定位:中国之西→蜀→岷山之下→离碓。而且,弦外之意似乎已拿“冰凿离碓”与“禹疏九江”相提并论,一不小心就开了后人称赞李冰“功追神禹”的先河。
清光绪十四年刊本《北堂书钞》引《风俗通》称,当初秦始皇得了都江堰水之利,统一了天下,为李冰建立了祠堂。如果这条文献可靠,这祠便是最早纪念李冰的仪式性建筑,可谓后世“川主寺”“二王庙”等等之祖构。首座李冰祠的落成,无形有意之中,也加快了对李冰的神化进程。可以推想,这座李冰祠就修在滔滔岷江之畔,里面供奉着类似东汉李冰石像那样伟岸的偶像。但我们又不禁要问,司马迁当初西瞻蜀之岷山及离碓,怎么没看到这座祠呢?抑或瞧见了,却没记载下来,难不成等他来时,这座祠已毁于一旦?
倘若始皇立祠与《史记·封禅书》《汉书·郊祀志上》之“江水,祠蜀”为同一事件,则其祠非为李冰而立,司马迁入蜀时也完全可以看见这座江水祠。那么,第一座李冰专祠的建立就当晚于司马迁入蜀之后,所以他无法预先记载。(林赶秋 文/张铨生 图)